普鲁斯特的面具
对法国作家、费米娜文学奖评委维维亚娜•福雷斯特来说,任何书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任何作品也都是这样的人。任何创作都是一个造物。
她那音乐般的声音、非凡的说服力、充满纸端的诙谐,让人一看就想读,并且爱不释手。这部传记写的是众多不同的作品,这些作品让语言说话,语言说话又是为了沉默,而为沉默而写的作品引导我们去发现我们自身的秘密,至为隐秘的秘密…
《激情如初:凡·高、普鲁斯特、伍尔夫等》为维维亚娜·福雷斯特的文学评论集,由作品序言、文学评论、讲座文稿等构成,也可视为她隐秘的思想自传。正如在一部不朽而且令人着迷的小说中那样,我们发现了一系列的生灵:从托马斯•伯恩哈德到包法利夫人,从哈姆雷特到伊俄卡斯忒,从弗洛伊德到高更,从乔伊斯到卡利班,从艾米莉•狄金森到夏吕斯男爵,从安托南•阿尔托、贝克特或帕索里尼那冒险般的声音到弗吉尼亚•伍尔夫那形形色色的面孔,还有经过深入分析但面目全新的普鲁斯特,情况都是这样。凡•高得到善于讽刺的人们的热情捍卫。我们通过与作者的友谊发现了娜塔莉•萨罗特、玛格丽特•杜拉斯、于连•格林和琼•里斯:亲密无间,谈笑风生,无话不谈,常常探寻着创作的秘诀。
在这里可以发现思想的精髓、折磨和惬意,也能找到一种力量,常常将一位作家的悲剧引向作品的悲怆性喜悦。
维维亚娜•福雷斯特为思想打开了众多新的空间。对她来说,多亏了语言,也由于语言,在对不同作家的评说中,她将他们纳入同一种视角,归结为同一种期待,目的是要否定不可能性。
普鲁斯特的面具
有时我会觉得,福楼拜和卡夫卡的作品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他们的书信。至于马塞尔·普鲁斯特,他的书信虽然不如《追忆似水年华》那样有分量,但也相当有趣,正因为它们与作品相比是次要的,可以看成作品的补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作品的残渣,但正是在这种语调之下,在这种声音之下,流传着他的文字,还有他的声音。
那么是怎样的语调?怎样的声音?人们从中感觉到一种过度的和难以忍受的振动、一种偏向社交礼仪的振动、一种过分的礼貌,那种夸张试图让这种过分被人接受。有时这也是一种幽默,我们能在《追忆似水年华》那独特的讽刺中看到这种幽默。
在《通信集》第6卷中,普鲁斯特夫人去世不久,她的儿子正在服丧,没有人跟他聊天,他也找不到人玩。在前5卷中流传着的东西,即作者母亲尚在人世时的那种情欲描写,在第6卷中已经不见了。倘若仅仅选择普鲁斯特写给母亲的信件来读,就会发现他总是担心意志不坚的母亲会控制不住情欲,还有喜欢看自己脱光衣服的喜悦,他像祭献一样,将自己的病体展现给母亲,让普鲁斯特夫人评头论足,或者至少在精神上玩弄他的身体,总之以合法的手段将自己献给母亲。
对马塞尔来说,紧跟在失去母亲以后的事件,那就是马塞尔向作品的过渡:他变成了《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然后就是那些激动人心的书信、那些质朴冷静的书信,在这些书信中,作家已经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正在努力奋斗,争取发表作品。我们很难想象这是一场怎样的斗争,他对获胜并无把握,他面对命运的不公内心非常焦急,他必须正视这种不公正,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顾颜面与之进行斗争。
1910年,普鲁斯特跟笔友的关系越发疏远了。只有他昔日的情人,音乐家雷纳尔多·阿恩(Reynaldo Hahn)仍是他亲近的好友,然而他们之间特有的隐语非但没有拉近两人的关系,反而使作家的语气变得滑稽可笑,同时显露出他想要一吐心声的愿望——因为普鲁斯特夫人所钟情的引语掩盖和阻碍了儿子所有暧昧情感的表露。
掩盖?是的。这些书信将使我们发现普鲁斯特的面具,从而也能看到他那令人揪心的孤独。对于一位出格的作家来说,他很有必要将自己置身于他人的尺度之内(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身上,她的书信借用的是她朋友们的怪癖,所以经常带有“他们的风格”,目的是为了让他们高兴,让他们接受自己,在他们眼中显得正常)。
普鲁斯特经常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话者,即他希望他人能变成的对话者,并且让自己变得无足轻重。然而这种无足轻重是有意义的,并且有很强烈的意义,会走向一种风雅时髦,这种对时髦的执念,还有对嫉妒的执念,似乎构建了《追忆》的框架。这两者是紧密相连的,也许时髦的执念试图在平息嫉妒心理,在生灵以外的地方固定这些欲望的客体,因为生灵总是摇摆不定的,这种执念还给自己创造出一些价值,而由于这些价值非常随意,所以就越发稳固,这是一些可控制的等级,是一些预留的位置。一个代码的世界,这个被选择和制造的代码,它特别无法捉摸,极不稳定,令人不安。现在很有必要确信的,是一个尸体已经取代了母亲的身体,而在母亲雌雄同体的身体幻觉后面,只有一种雌雄同体的深渊和空虚。空白:母亲所承担的阉割的空白。
人们可以想象,在这些公认的程式后面,在这些标示书信的约定程式后面,呈现出一个心烦意乱的男人的冷笑,他心情乱到了极点,内心被这样一种暧昧的科学所占领,被一种反常和地狱所占据,以致他很明白自己已经心烦意乱。人们猜测——在蒙儒万的场景中,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侮辱父亲肖像的场景仅仅是个例子——马塞尔·普鲁斯特经历的是怎样的丧礼,他所感受的是怎样的痛苦,这些不仅仅是“良好的感觉”。
人们开始怀疑,在丧失亲人的恐惧中,会突然出现要取消这种丧失起源的欲望,这种丧失在这里又成为母亲的丧失,这就是自我的起源。赶走母亲的欲望,自己取代母亲的欲望。
赶走?从那一年的书信中,我们知道普鲁斯特搬了家。他没有经济能力留住父母的公寓。他没有少麻烦朋友们,让他们按照他的要求找房子:没有噪音,没有树木,没有灰尘,然后他决定住到奥斯曼大街,周围都是树木、灰尘和噪音,那个公寓被他称为“我见过的最丑的东西。非常陈旧!没有比那更糟糕的了”!只是由于他的叔叔刚刚在这里去世,从前马塞尔和他母亲经常来这里吃晚餐。他不能忍受住在那些他母亲不认识的房间里。他需要这种过渡。亲戚不在了,只留下他们用过的家具,这就是一个僵化的家庭。
这个遗产的继承引起了马塞尔和他弟媳的一些歇斯底里的举动,关键人物是罗贝尔,他的弟弟和她的丈夫。虽然态度有些消极,但普鲁斯特好像试图跟他的弟弟亲近,在《追忆》里,他取消了弟弟的存在。人们可以想象普鲁斯特的优柔寡断,他一边想摆出宽宏大量的绅士风度,一边又嫉妒那些物化了的亲戚符号;普鲁斯特不得不做出选择,分配这些物品!因此他跟一位卡蒂斯夫人通了很多书信,这位夫人是普鲁斯特夫人的老朋友,她在继承人之间扮演着调解人的角色,还给马塞尔充当义务装修员。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就一件事:让娜·普鲁斯特的蓝色家具将摆放在她儿子马塞尔的房间里。然而没有。普鲁斯特通知不幸的卡蒂斯,说他母亲死的时候睡的那张床需要重修,其实换一张床会更简单些。至于壁橱、家具等,对一个哮喘病患者来说,它们是否香味浓了点?干脆把它们放到别的地方。在同一句话里,他要求对这个房间进行消毒。普鲁斯特夫人从儿子的房间里退出了。同时儿子也从母亲的床上下来了。我们是否可以说,那个即将写出《追忆》的马塞尔·普鲁斯特这时真正诞生了?
即使他现在怀疑自己会一直用叔叔的书房,会一直在那里写作,他还是立即开始写作结束作品的后几章,他没有看到结尾的发表。一部以这个结尾开始的作品——他在《重现的时光》中说道:“这部作品的创作需要很多个夜晚,可能上百个,可能上千个。”
对这部未来作品的思考,对这部结束已完成作品的作品的思考,是由在盖尔芒特家图书室里发现的《弃儿弗朗沙》引发的。从那时起,这些个夜晚,每个夜晚是否都变成了那一个夜晚?即普鲁斯特夫人开始读书的前几页时就“认输”的那个夜晚,那时她同意在还是儿童的叙述者的床边过夜,给孩子高声朗读乔治·桑的小说,小说中,有个儿子最后与母亲(养母)结了婚。普鲁斯特要重写的难道不就是这本书吗?“那时我觉得在《弃儿弗朗沙》主题中难以解释的东西,即在母亲给我朗读乔治·桑小说的时候……这对我来说就是小说的本原。”而且他即将“半死不活”(一半已经跟他母亲一样成为尸体)地“让雨水温柔地歌唱”——人们会想起乔伊斯最后一部作品《芬尼根守灵夜》中最后几页中的一句话:“让她下雨吧。”这里所说的是一位正在分娩的母亲。他将去写下这个“由我经历过、思考过、处理过的时间……我要分分秒秒都把它绑在我身上”,但是这一次他拒绝剪断脐带,即直到现在还连接着他的脐带,这根脐带随时准备“代表某些人,并不是代表外部的人,而是代表我们身体内的人”。
一次休息的时间,一部作品的时间,在那位“黑衣夫人”于去世那天把他带走之前,先轮到他将她内化到自己的体内,从他自己的内部重新塑造她,将她保持在与自己的联系中,将她分布到自己的整个作品中,体现所有的女性和男性身份,体现所有的摇摆,揭示出“适合一张脸的上百个面具”,这样就完成了一个古老的梦想,耶稣和哈姆雷特的梦想:自己让自己再生,让他的母亲再生,直到与母亲融为一体,直到取代母亲。